来源:北京青年报
在“世界工厂”打工的第24年
深度报道
记者/郭慧敏
编辑/计巍
年6月6日,东莞一玩具厂的员工下班时走出工厂(摄影/占有兵)
郭明志今年54岁,他的人生被分割在两处。一处是老家信阳,30年;另一处是一千多公里外的打工地东莞,24年。如今,他一家三代都“驻扎”在了这座被称为“世界工厂”的城市,分别在这打工、开店、读书,也在这变老、长大。
郭明志从未觉得一家人能在这个城市里安下家来,他和那些自己认识的大多数打工者一样——哪怕前一秒还在厂里熟练地工作,在酒桌上跟朋友推杯换盏,从幼儿园接回孙子,或是感受着肚子里的胎动,后一秒都难逃异乡人的漂泊感。
家乡也不那么容易回去。郭明志时常想,这么多年过去了,回乡重新融入亲朋好友、左邻右舍,甚至小超市的麻将桌,得需要多久呢?也有人发觉,来东莞打工的二十多年,似乎让人生掉进了家乡和打工地之间的缝隙里——“现在,我没有家”,他不仅仅是城市的异乡人,同时也成了故乡的陌生人。
年7月1日,广东省东莞市,从市场买菜后返回出租屋途中的打工者(摄影/占有兵)
异乡人
“它是外省人的地狱或者天堂”
——郑小琼《东莞》
大约从早上7点开始,东莞市长安镇便彻底苏醒。工厂门口,七八个早餐摊支在路旁,蒸屉上的包子馒头冒着热气,炒熟的米粉在泡沫箱里保着温,牵着手的姐妹、搭着背的兄弟、拥抱着的情侣、送孩子上学回来的父母……共同构成了这附近24小时运转的工厂交接班的场景。
这是年的东莞,也是郭明志和妻子在东莞的第24年。
如今,54岁的郭明志和妻子、孙子、孙女一起生活在他单位分配的房子里——在他打工的科技园内,30多平,带阳台。儿子和儿媳住在科技园北边不远,步行十分钟就能到。每天早上7点,夫妻俩准时起床,妻子负责给1岁的孙女喝奶,郭明志要照看6岁的孙子穿衣服、刷牙、洗脸,然后煲粥煮鸡蛋,吃过早饭再把孙子送去幼儿园。
“他很乖,不抗拒上学,除非过完周末”,郭明志说只有连着玩儿两天之后,孙子会在周一哭闹,一起床就喊着不想上学,夫妻俩只能轮着哄,告诉他幼儿园可以学知识,跟小朋友玩游戏。最重要的是“哭也没有用,学还是要上的”。
“上学”在郭明志看来至关重要。儿子郭峰高中辍学后,从老家来到东莞打工,刚满两年,便厌倦了流水线单调乏味的工作,郭明志没忍住说了他几句,“要是当初你多读点书,最起码也能在工厂干个文员”。令他欣慰的是,经朋友介绍,从工厂离职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为东莞一家眼镜店的店长。他希望女儿和孙子、孙女个个都能像儿子一样,脱离打工群体。
郭明志的女儿作为打工者随迁子女,一直在东莞的私立学校上学。“九年义务教育,打工人基本享受不到”,郭明志说,如果没有本地户口,孩子很难进入东莞的公办学校,而私立小学一学期的学费要七八千。前段时间,郭明志去参加女儿学校举办的成人礼时,看到操场上有个女孩在刷题,他指着女孩对女儿说:“这就是你的榜样,要利用点滴时间搞学习。”在把自己买的鲜花递到女儿手上时,郭明志又唠叨了一遍这句话。
郭明志儿媳所在的工厂,也是刘念的工作单位。刘念是“看镜”女工,通过显微镜检查零件或产品是否有问题。她和丈夫租住在工厂附近带阳台的小单间,通勤时间10分钟,每月不算水电费元,每年的月租金都会涨80元。虽然已经怀孕7个月,但每个工作日的早上7点到晚上6点,她的生活依旧被“看镜”填满,“在外打工的人不就是想挣钱嘛”。
占有兵也曾在这个工厂工作。47岁的他已经来到东莞26年,并在这里置下一套房,先后把妻子、母亲和儿子都接了过来。因为喜爱摄影,他至今拍摄了万张工人照片,期望未来能够筹建一个“打工博物馆”,展出这些“世界工厂”里打工者的影像。
9年前,他凭借着自己的摄影技术成为了长安融媒体中心的记者。“农民工摄影师”的身份让他成了媒体报道中的“常客”,也成为小镇上小有名气的人物。医院医生、工厂老板都是他的朋友,早茶或晚餐的饭桌上,推杯换盏之间,大家总会说上一句“兵哥啊,是我们镇的骄傲”。占有兵笑着端起一杯酒磕在桌沿上,“我是什么名人啊,各位老板,也讲讲你们的成功故事。”
他们似乎都在这座城市中寻得了立足之地,过起截然不同但又各得其所的生活。但郭明志从不觉得这里是他的家,“这就是赚钱的地方,我退休以后是一定要回老家的”,在他看来,家只有一个,就是故乡。占有兵不同,他觉得自己是个“漂泊的人”——离开故乡,漂到东莞,在这个被称作“世界工厂”的城市打拼26年后,他发现,“现在,我没有家”。
年2月6日,春节后,东莞的打工者在工厂门口查看工厂的招聘信息(摄影/占有兵)
远行
“一生漫长得必须离开残破的小镇”
——郑小琼《川贵公路》
在年之前,东莞跟“工厂”这两个字还没有关系。年7月,国务院颁发《开展对外加工装配业务试行办法》,东莞成为发展来料加工的试点之一。两个月后,中国内地第一家“三来一补”企业——太平手袋厂在东莞创办,伴随密集型加工产业模式的展开,这个城市逐渐成为那个“东莞塞车,全球缺货”的“世界工厂”。
年,河南信阳退伍军人郭明志正在乡里治安队工作,每月拿块左右的工资,妻子在家里种田,但种出的水稻和小麦仅能供得上家里人吃。郭明志记得,当时村里有很多从广东打工回来的人西装革履,抽四五块钱的烟,同学聚会请吃饭花上大几百块都不在乎。而他自己只抽一块钱的烟,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,衣服上还打着补丁。
“当时就想,还是出来吧,出来能多挣点儿。”那一年,30岁的郭明志辞去工作,把6岁的儿子寄养在岳母家,带着妻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东莞。在东莞市区向南开往长安镇的客车上,郭明志看到好多人都穿着类似迷彩服的夹克,拎着大大小小的彩色编织袋,“一看就都是来打工的”。窗外人们的穿着也大同小异,郭明志想,“老家见到的’西装革履’,大概是他们为了衣锦还乡,专门定制的吧。”
越接近长安镇,工厂宿舍楼就越频繁出现在窗外,每隔十几分钟,郭明志就能看到一两栋六七层高的宿舍楼。让他印象深刻的是,每一层阳台上都挂满了灰白色的工服,晾衣杆露不出一点缝隙,“密密麻麻的,很壮观”,虽然还想象不出工厂的样子,但郭明志想,过不了几天,自己应该也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。
在郭明志来到东莞的两年前,占有兵也抱着赚钱的目的来到东莞。在此之前,他当过兵。他听战友说,在外打工时,工友们下班之后都会买可口可乐和健力宝喝,一瓶要差不多3块钱。占有兵当时每月的津贴才37块钱,“即使拿所有钱买健力宝,我一个月能喝几罐呢?但是他们每天都能喝到。”占有兵形容那时的心情:物质方面越是缺乏,就越是在乎。
18年后,“90后”刘念,也来到东莞,进入工厂流水线。她来这不完全是为了赚钱,而是想要离开家自己生活。年,她出生在广西。离家之前,妈妈几乎“看不到”她,只给弟弟做饭,买的水果也只给弟弟吃,父亲对她倒是不轻视,但“在家里说了不算”。“我初中一毕业就想赶紧出来,想自己生活”。
在郭明志看来,这座城市扑面而来的并不是随处可见的机遇。“骑摩托车的两个人,一个开车,一个在后座伺机抢路人的背包,走路稍微不注意东西就被抢跑了,要是不松手,人还会受伤”,刚在东莞落脚的他觉得还是家里好,本乡本土的,社会没这么复杂。
他记得和妻子在长安镇的第一顿饭是两份炒米粉,一份不到两块钱,放鸡蛋要加五毛钱,他没舍得。他也不舍得住旅馆,带着妻子投靠了在工厂打工的同学,在同学的宿舍凑合了一晚。之后的几天,他们仍靠炒米粉饱腹,同学偶尔会从食堂给他们打包点饭菜,两个人蹲在路边就着凉风吃,直到同学给他介绍了保安的工作,给妻子介绍了流水线上的工作,两人才安顿下来。但起初,做保安的薪水也只有四五百块,跟老家的收入差不多。
赚钱,养家,走一步,看一步,是郭明志对于打工生活的计划。他没有想过具体到干多少年或者赚多少钱才能回家。占有兵也是如此,“反正在老家没出路,当初就想出来赚点钱回家修个房子,再找个女朋友结婚”。
他们都没有料到,这一趟远行打工,一走就是二十几年。
年1月5日,东莞一电子厂的打工者在更衣室进行工间休息,每次10分钟,上午和下午各一次(摄影/占有兵)
在“世界工厂”的24年
“我把生活摆在塑料产品,螺丝,钉子上”
——郑小琼《黄麻岭》
因为是熟人介绍,郭明志所经历的保安入厂考试相对简单,走了几个齐步、正步就入了厂。占有兵就没那么幸运。他来到长安镇工业区找工作时,大街小巷贴满了招工启事,可招男工的工厂少之又少,还有诸多限制。“对于退伍兵来说,保安工作还是比较好找的”,当天,在街上看到“招保安”的启事后,占有兵马上赶去面试。
他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个俯卧撑,面试官随后问他“散打行不行”,占有兵点头,于是有了一场关于竞聘的“对战”——面试的人站成一圈,占有兵和对手站在圈内,对方抬起腿来攻击,占有兵一只手截住他的腿,另一只手打在对方胸口上,对方失去了重心,在面试官叫停后,占有兵被录取。这是他来到东莞的第三天。他回忆,“对战”时自己满脑子都是“如果今天找不到工作,晚上又没地方睡了”。
“那时候找工作的人太多了,工作又少。”在占有兵的印象中,初到东莞时,不管招工名额有多少,每个厂门口都排着三五十个人,工厂也因此制定了各种各样的标准来筛选。首先是性别,工厂大多会选择女工,因为更容易管理;其次是年龄,工厂加班非常普遍,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甚至更长,每个月休息一天,所以对工人的年龄要求是28岁以下;还有地域,因为担心工人抱团,当某地工人招到一定比例时,就不再招这个地方的人。
来到东莞做了两三年保安后,郭明志被调到工厂所在科技园的党群服务中心工作,工资元。年,他成为党群服务中心的办公室经理,薪水涨到元上下。妻子一直在流水线做女工,“当时加班是非常普遍的”,他回忆妻子本应该晚上7点下班,但经常加班到10点或11点,下班时间要依照订单量与完成程度而定,“不过工人都是喜欢加班的,因为能多拿钱,是好事。”
年,在他们来到东莞10年后,全球金融危机爆发,东莞各大工厂订单量骤然下降,大多数工人不再需要加班,只能拿到基本工资。不仅如此,裁员潮也开始爆发。郭明志所在部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统计园区内各工厂的工人数量,他发现各工厂报上来的人数越来越少,工厂内部、部门内部以及每个小家庭内部的话题一下子都变了,大多时候大家都在问“会裁员吗?会裁谁呢?会是我吗?”
郭明志有个关系较好的同乡也在科技园内的工厂上班,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讨论工厂可能会采取的裁员措施,突然有一天,他告诉郭明志,自己被领导约谈了。同乡按厂里的规定领了赔偿金,要自己再想办法找工作。郭明志感慨,“他好歹是个保安队长呢,说裁就裁了”。后来,他听说同乡养过猪,养过鱼,但都赔了不少钱。
彼时,占有兵也是一个保安队长,工厂裁员时,他需要组织保安部通知和协调被裁人员,避免发生冲突。“当时经常接到电话说有被裁人员闹事”,作为保安队长,占有兵必须让这件事平息下来,但作为打工者,他又担心下一个被劝离的是自己。
为了驱散强烈的不安感,占有兵开始看书、打篮球、跳舞,最终他研究起摄影来,大量地拍摄工厂流水线和工人。
因为对工人群体的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0431gb208.com/sjszlfa/2077.html